放牛过来:最后一通电话


我还以为婆婆可以活到一百岁。

我蹲在烧纸盆旁,看着金纸一张张燃烧,像生命消逝的瞬间,许多没说出口的话,也不需要多说了。

“你对婆婆最深刻的印象是什么?”

弟弟思索一会儿,“婆婆前年骑摩托被车撞,有人呼叫我们去医院接她。”

劳勿是摩托呼啸而过的小镇,婆婆骑了大半辈子的摩托,七十多岁仍会深夜出门,若非这次伤势稍重,恐怕还会继续骑到八十多岁。一开始她还会挣扎,直到患上青光眼就妥协了。

婆婆日后只能依赖别人的载送。久违返乡的我亲临她的家门,她笨拙地关上车门,路途上她不断擦拭手掌,我停下车子一看,发现她的手指被车门夹伤,急忙拿出纸巾为她擦拭,边问怎么不说受伤了。她若无其事地说小伤没事,我苦笑,几个星期前看她浴血的照片,她也淡淡表示没事,反而更在乎躺在沟渠的摩托。

我没有关于爷爷的记忆,是婆婆独自养大子女,连离世前她都是家里的一家之主,屋顶翻修、厕所改建、教育基金几乎出自她的口袋。目不识丁的她,一人身兼多职,凌晨四点只身来到橡胶园,闲暇开辟几片菜园,三不五时到榴莲芭施肥,偶尔顶着除草剂在门口喷洒,门前的鸡笼或小亭都是她亲手组装,有一次她还把山猪扛回家,把全家人吓了一大跳。

中学时期我常来到新村菜园,赤脚提着满是泥土的浇水壶,一壶接一壶从河边提水,灌溉着婆婆内心的乌托邦,等到韭菜成熟,我骑着摩托来到路边摊交给老板,并要一包炒粿条。和她看过的香港连续剧多不胜数,往往追得兴起一起看到大半夜。甘榜经常有蛇出没,而她总是英勇地挥舞竹竿,捍卫家园。托她的福,我吃猫山王榴莲从没花钱,现在也不想吃榴莲了。红毛丹树果实累累,毛茸茸的小鸡在树下飞奔,椰影斜映在黄昏晚霞,她总是安静地躺在睡椅,跟着收银机的音乐节奏摇摆脚掌,度过悠闲的下午。

搬家到北马,一年才回家一两次,她开始打电话给我,来来去去说的都是那几句,聊着家人的近况,是我们乐此不疲的话题。

“阿忠,怎么刚刚你没接电话?”

没能及时接电话似乎造成她的焦虑,我每次笑说,正在驾驶,后来她都笑回,怎么每次都在驾驶。我没说谎,就这么巧在车上,上班吃饭办事都免不了驾车,意识到婆婆话里的疑惑,以后都尽可能及时回电。

上星期我接了她的最后一通电话,她听说我的孩子生病了特来慰问,还说医生给她很多药物,不吃药行吗?我严厉声明,要当个听话的病患。她问了弟弟的工作近况,我说渐入佳境,她要我勉励弟弟好好加油。

“弟弟,婆婆临死前都很关心你。”

基督教徒的弟弟无法拿香祭拜婆婆,全程陪伴道教仪式,他买了两束花,说想放在坟前,最后因流程赶不上无法如愿,我安慰他,明年清明节一定要来。

妹妹发来信息,问谁哭得最凶。我不知道,因为我没勇气看别人的眼睛。当我看到婆婆的遗体,眼眶就溢出泪水,多次自我告诫不去多想,把心思投入焚烧金纸,任由泪水流干。姨婆说起婆婆最常提到我的名字,我听着就无法直视她,低头潜回房间。

“婆婆其实只打电话给你。”姐姐口中的事实让我震惊,所幸过去的新年带着女儿和她拜年,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,遗憾圆满了。

婆婆的离开那么突然,就像她的为人从来不喜欢给别人添麻烦,就连身后事也早有安排,葬礼结束后生活看似回到正轨,但内心自此缺了一块,只能期许时间慢慢填补伤痕,带着先人的祝福,积极面对生活。妈妈悄悄和我说,爸爸说他不敢一个人睡,怕在空荡荡的房间遇见婆婆,我笑了,多想再见她一眼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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文字专栏:放牛过来

想写出牛也会读的文章。

作者:牛小流

以前是帅牛,现在是牛爸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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